想食羊肉粉

无责任生命

此去经年

庭前花谢了,行云散后,物是人非。

 

 

暮夏怀里揣着半斤热乎的糖炒栗子从巷子绕弯儿走,风卷着落叶从他身边滑过,不巧布鞋被石板缝里头渗的水濡湿,半是凉爽半是粘潮。

 

他在一堵墙后轻喊,秋儿欸。上头在高处躺着漫不经心读《礼记》的少年探出脑袋,逆着光瞧他,亮金的瞳在阴影里摇曳闪烁。虾儿哥,驼背虾儿哥,驼背软脚虾儿哥——您别来无恙呀,吃饱了撑着呐。

 

 

暮秋从不想起问他为何纵容自己胡乱叫一气绰号,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墙下,仰着脸平和地笑。仿佛就该永远这样似的。那人心里头想呀,我最想的就是能踏着纷飞凋落成泥的落叶,从墙这头走到墙那头,嗅着街坊喧闹平实的烟火味儿,由远及近飘来叮儿铛啷的吆喝声,听你叫一声虾儿哥,一辈子,就这样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01

 

 

暮夏很少读诗词,暮秋常读。

 

那会儿暮夏埋头大声响地拨拉算盘,暮秋坐在一旁沉默地阅读诗经,暮先生推门见俩小家伙这幅光景,乐了,哟呵,一个具有经商头脑操持家业,一个肚里头装着墨水知书达理,适合凑一头过日子。暮秋淡定地给了暮夏一下子:“谁要和这愣头青过日子?忒没情调。要摊上他,纯属一倒霉催的。”

 

暮先生大笑。暮夏非常生气。

 

后来暮夏自己一个人噼噼啪啪拨弄算盘,房间的空气仿佛凝固般沉寂,于是声音便更为清晰。他打到一半时耳朵捕捉到书页窸窣的声音,猛地转头去巴望,原来是窗未关,风扰了纸。他愣了几秒钟,平静地把窗关上,仿佛他的思绪从未被打断过。暮先生不笑了。暮先生已经老了。他看着暮夏的背影发呆,觉得有一瞬间,他浑身的气力似乎都被抽了干净,绝望得轻易、彻底、了无声息。

 

那天暮太太出门带了些糖炒栗子,腻人的香味氤氲了洪流不停歇的岁月时光,浓缩凝练成蜷缩在油纸袋内的香甜事物。此时暮夏才发现自己不太会剥栗子。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暮太太的手轻巧地一翻动,于是栗肉便服帖地在手心落下了,他当年也是这么望着他极为快速地剥栗子,望着那双白皙纤细的手舞蹈般的动作,望着他使坏性子不给自己吃栗子的狡黠表情,望着他们不可触及的渺远的未来。

 

他其实不太爱吃甜食。

 

暮夏没有推辞暮太太的栗子,只是沉默着吃,没有表情。暮太太问他,夏儿呀,是不是不甜呀?还是凉了呀?

 

暮夏只是低声说,娘欸,甜呀。

 

 

 

 

02

 

亩邱从大哥床底下翻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小木箱,光是看灰尘的厚度,也起码有十年没碰过。他兴奋地唤来二哥和幺弟,一群老大不小的小毛孩挤在一起互相干瞪眼。

 

胆大一些的木逑尽量镇定地撬开了上头的一层盖儿,却发现只是轻掩着,没锁,实在是捉摸不透大哥究竟是宝贝这个箱子呢,还是随手塞进去忘了。里头整齐地收拾着,却也没什么稀奇的东西,不过是些纸张和杂物罢了。

 

亩邱注意到有一枚金钻戒指躺在角落,积了灰,抹干净便显得尤其珍贵,灿得晃眼。牧丘眼尖道:“戒指内侧也有些东西。”

 

的确是的。那一行字极小,不过大抵也是情话,倒毫无悬念,只是好奇那个“万花丛中过而片叶不沾身”的秋大少爷究竟能被怎样的妖艳男子束缚过。细看,字迹倒是清晰,印着“12.30”。

 

好奇心害死猫。几个小毛脑袋拱一起琢磨的空档,暮秋早已背着手站在他们身后,冷着张老脸悄无声息地挨个给每人来了一扇子。

 

“胆子忒大哈?三天不打上房揭瓦,半日不见如隔三秋,皮痒了心野了翅膀硬了敢来我床下翻东西了?”年轻家主掐着要跑的亩邱的脖子把他拎回来,“兔崽子们看什么了都。”

 

亩邱讨好地眨巴大眼:“大哥。”

 

木逑腼腆地自认错误:“大哥。我们纯属好奇。我们错了。”

 

牧丘淡定地冷着小脸:“大哥。戒指是哪个包养了你的大款送的?”

 

暮秋把箱子里的东西略微整理一下,看也不看那枚戒指,便塞回了床底。他倒是嫌少没有发脾气的意思,平静得像在说一个不属于他的故事:“哦。那个大款可够阔了。你大哥我心气高,不服软,百折不挠威武不屈不为五斗米折腰。他那种货色,要摊上他,纯属一倒霉催的。”

 

木逑还有一个疑惑:“戒指内侧刻的12.30什么意思?你俩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分手的日子?”

 

暮秋嫌弃地翻白眼:“白眼狼。你哥我就没和谁在一起过,二十六年的单身主义者,不为情痴,不为爱狂,潇洒自在无拘无束,在我的字典里没有分手,只有不搭边儿。你懂么,一开始咱们就没一条线过,别自作多情。”

 

他起身整理桌面散落的诗稿,小家伙们起身看他。木逑觉得有些难过。他想,有人把大哥的心留在了一个温暖的季节,它回不来了,大哥怎么能有力气再过一个冬天呀。

 

 

 

 

03

 

在民国不知几年的一个寻常的冬天,他们在石桥上看漫天风雪旋转飘落,白了世间,白了少年头。

 

那时暮秋读到了《说苑》,背到越人歌。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暮夏忽然在茫然大雪中狼狈地掏出那枚戒指,一点也不浪漫地塞进他手里。

暮秋傻了叭唧地眨眨眼:“哥,做啥呢。”

 

暮夏摩挲他冰冷的手和上头那枚冰冷又昂贵的小东西,紧张得语无伦次:“……明天就是新一年了。我就十八了,十八岁的男人就有担当了不是。我寻思着,这枚戒指,你带着吧。算是一个……承诺礼。”

 

暮秋抬头看暮夏,眼睛又眨了一眨,亮亮的。他笑一笑,明知故问地开口。

 

“虾儿哥呀。承诺啥呀。”

暮夏更没底气地把脑袋往大衣里缩:“……你给我剥一辈子栗子。”

 

暮秋没命地大笑,接着大大方方地往人跟前一扑,扎进他的貂毛大衣里。暮夏挣扎了很久,最后只是在他额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,满足了。

 

“成呀,那你可还得帮我置办个媳妇。我给你剥栗子,他就给我剥栗子。”暮秋低低地讲,热气扑打在暮夏的胸前,却宛如一把比寒冬更甚的刀,刺骨地插进他焕发生机的心脏。他记得他抚摸一把他,说好。

 

当然好呀。

 

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

 

 

 

 

04

他在纷然冲天的火光中寻到他时,已经弄不清究竟是谁受了这场人祸的荼毒。

 

他泪流满面,他平静如常。

 

似乎这只是寻常的一个夜晚,他在读经济,他在读诗,他在给他写一封信,他在抽屉里摸出他上次写的那封信。但是那些回忆却如巨坝决堤,洪流不息,猛烈而奋不顾身地流去,他眼里的光随着火势的减弱而逐渐黯淡,后来他终于发现,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再也没有一丝光芒。

 

某些甜蜜的、暧昧的、平淡的记忆,终于还是散去了。它们随着零碎的微不足道的记忆碎片的洪流而去,被彻底湮没在岁月长河之中,所替代的仅是朦胧的影像,也别再无其他。切发生得很自然。就如同它们本就应该这般似的。

 

花也凋零了,雪也消融了,糖炒栗子也凉掉了。

 

夏先生,请回去吧。

 

 

 

 

05

 

暮秋在失眠的夜晚翻出那枚戒指,在月光下对照一番,真的看见内侧刻着“12.30”的字样。他绞尽脑汁去想,仍然不记得有哪个十二月三十号有多么值得纪念,或许是它的编号吧。

 

冰冷的数字符号,哪是有情感的呢。真矫情。他长叹一声,把戒指往木盒的角落里一塞,翻身回床上去了。

 

他梦见有一个少爷捧着半斤糖炒栗子来墙下,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,看他读书。那个少爷的感觉很亲切又很熟悉,叫他秋儿,干净利落地扯出一个一字笑,冬天他的貂毛大衣十分暖和,夏天他总是捎来牛奶棒冰,有人说他们凑一起过日子特和睦,他们一起从路的这头漫步到路的那头,从嫩枝抽芽处行到风雪白头处,从一段稚嫩的岁月游荡到一段孤独的岁月,他掏出戒指塞到自己的手心,他炽热的唇贴上自己的额头,直到他们理所当然地分开,他安静地泪流满面,被烧尽在一个无声的季节。

 

他泪流满面。

 

你这个懦弱的傻子。谁要是摊上你,他定是个倒霉催的呀。

 

 

 

 

05

 

有次暮夏领着未婚妻去找父亲,刚巧路过秋家大宅。未婚妻喜食栗子,一路上顾着吃,也没喂他。暮夏不喜甜食,没什么事。

 

纷飞的落叶被他踏起,飘飘零零。他神使鬼差地仰头,阳光温和而刺眼,他当然再也不穿布鞋,浑身上下清爽得干燥。

 

恍然间,他似乎看见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逆着光俯瞰大地,亮金的瞳孔忽闪着光,在非常久远的那个美好的季节对他扯出一个狡黠的笑容,清朗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:虾儿哥呀。

 

暮夏在那一瞬间不知怎的,红了眼眶,赶忙低头去看路,嘴里嘟囔着,风里夹杂好多沙尘啊。

 

 

他和他未婚妻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。

 

他的身影形单影只,消失在路的尽头。

 

 

 

 

00

 

 

一辈子,就这样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Fin.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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